最好的學徒工

　　趙東安還記得，剛來電廠報到時，廠長把新入職的職工集合到辦公室前的廣場上講話。廠長筆直地站在臺階上，望著新職工松松散散地站著，大聲喊：“立正，向右看齊?！彼缮⒌年犖榱⒖陶境梢慌拧S長又喊：“個高的站前頭，大家換一下位置。”趙東安本來排在隊尾，廠長看他個頭高大，指著他說：“你，站在第一個?！壁w東安便出列大步走到了排頭。廠長掃了一眼，又喊：“現(xiàn)在開始報數(shù)?！笨墒顷犖槔餂]有一個聲音回應。他指著趙東安：“你，報數(shù)?！壁w東安看看四周，突然跑出隊列，緊緊抱住了辦公室前的一棵白楊樹。停了幾秒鐘，大家哄堂大笑，廠長也笑了。他看看雙手抱樹的趙東安說：“放開，放開，讓你報數(shù)1、2、3、4，不是抱樹?！壁w東安臉上通紅，傻傻地看著大笑不止的大家，回到隊里。廠長問他：“你是哪里人？”趙東安說：“俺是黃河大灣村的。”廠長說：“農(nóng)村來的，挺樸實。大家別笑，重新報數(shù)?！?/p>

　　趙東安被分配到電焊車間董師傅的小組當學徒工。董師傅是廠里的四大能人之一，絕活是電焊。董師傅是名退伍軍人，當年全軍技術大比武，拿過電焊技能冠軍。董師傅有位大徒弟叫王奔，人稱“鬼聰明”，家在縣城，喜歡給人辦點事。那個年代物資匱乏，王奔能幫董師傅搞到計劃內(nèi)的煤球票。王奔是老職工，人們喊他小王師傅。趙東安一來就被董師傅安排到他手下。王奔十分不高興。等趙東安去打開水，他就對大家說：“把個傻子分到咱們車間來。”董師傅聽后扔掉煙蒂說：“別亂說別人不是，人家是農(nóng)村來的，沒你見過世面。我看他很誠實?！蓖醣颊f：“誠實就是傻的代名詞?！眲傉f完，趙東安進了屋，屋里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都看著他。趙東安給大家水杯里一一倒上水。董師傅說：“咱開個小會，廠里下達任務，大干紅五月，爭取十一電廠運行發(fā)電，咱們的焊接任務很重。我們這個電焊小組可一直是廠里的先進集體，大家要鼓足干勁。小趙剛來就跟著王奔和我一起干，咱們現(xiàn)在就去工地?！?/p>

　　一天，王奔請假沒有來，董師傅對趙東安說：“王奔請假，你得完成這段鋼管焊接任務?！壁w東安說：“小王師傅說我笨，學不會焊接，他沒教我?！倍瓗煾德牶竺济回Q：“他胡說，這世上沒有笨人只有懶人，你過來，我教你?！倍瓗煾凳职咽值亟腾w東安焊接技術，趙東安學得認真，很快就掌握了。等王奔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一段鋼管焊接好了，就問趙東安是誰焊的。趙東安說是董師傅教他焊的。王奔點點頭說：“看來，你學電焊不笨啊，下午接著焊吧，廠里幾個朋友約我去打牌。”趙東安答應著，便拿起焊槍戴上防護面罩埋頭干活。

　　電廠忽然分來了一批大學生，夜晚的工地不僅錘聲當當，還有了青春的歌聲。這些大學生都是外地人，剛出校門，看一切都是新鮮的。面對熱火朝天的建設工地，他們的浪漫情懷高漲。這浪漫也感染了趙東安他們。

　　在這批大學生里，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叫艾燁，雙眸含笑，笑起來如一陣春風。她在城市里長大，見多識廣，對人熱情大方。艾燁被分到了醫(yī)務室當衛(wèi)生員。這下子，到醫(yī)務室的小伙子多了起來。很多人就是為了看艾燁一眼。

　　周末，大學生們結(jié)伴到縣城看電影，吃一頓當?shù)氐臓Z菜面?？呻姀S離縣城十多里路，又不通汽車，他們只好徒步去。這一切都被蹲在工地上的王奔看在眼里。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艾燁背著一只軍用書包和幾個女大學生又說又笑開心地走過。王奔老大不小，家里也給他介紹過幾個女朋友，他都沒看上。艾燁清純的氣質(zhì)吸引了他。此刻，他心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不久，王奔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他騎到廠里，吸引了全廠人的眼球，也向人們展示了他的家境。

　　星期天上午，趙東安想去城里買點東西，走到大門口看見王奔推著那輛自行車，就說：“小王師傅，我會騎自行車，帶著你去城里吧。”王奔臉色一沉：“去，去，我在等人呢?！边@時，艾燁和同學們正打算一起去城里。王奔撥了一下鈴鐺，人們朝他看去。王奔大聲說：“艾醫(yī)生，坐我的自行車去城里吧。”艾燁回道：“不用了，我和大家一起走?！蓖醣颊f：“我就等你呢?！币粋€女同學說：“快去吧，人家?guī)煾颠@么熱情?！卑瑹畋阕哌^去說：“那我們就先走了?！蓖醣简T上自行車，帶上艾燁，響著鈴鐺從趙東安身邊飛過。

　　王奔騎車帶艾燁去城里的事成了全廠的新聞，不出半月，廠里忽然多了好幾輛自行車。有一天，一名男大學生帶著艾燁去了城里，讓王奔有點失落。他不知道艾燁到底對他如何，想試一試艾燁。他思來想去，想出一個損招。王奔對趙東安說：“小趙，你還沒找媳婦吧?！壁w東安說： “還沒有呢，農(nóng)村找媳婦要請媒人去說?！蓖醣颊f：“在工廠找女朋友，那可要自己追。你看艾醫(yī)生多漂亮，你也能追她?！壁w東安吃驚地聽著。王奔說：“你只要買輛自行車，也可以帶著她去城里?！?/p>

　　趙東安想起姨夫在縣商業(yè)部門當經(jīng)理，就把進廠時爹給他的150元飯費拿去買自行車。誰知姨夫說，指標早就沒了。姨夫給了他一張大輪自行車票。趙東安將一輛嶄新的金鹿牌大輪自行車推到廠里的時候，滿面紅光。王奔一見便撇嘴說：“你怎么買輛大輪的。這是農(nóng)村人馱糧食用的，黑大粗笨?！壁w東安卻非常愛惜車子，還找來紅色塑料帶一圈圈地纏到車的大梁上，給車加了一層保護膜。

　　周末，趙東安也加入了騎車進城的行列?？伤能嚊]有女工友來坐，只有伙房的一位炊事員來搭他的車。每當王奔帶著艾燁從他身邊走過，就都把鈴鐺撥得響上一陣。時間久了，趙東安終于明白，想靠一輛自行車找個女朋友，不現(xiàn)實。

　　車間的焊接任務越來越重，而王奔總是把工作安排給趙東安去做。他正忙著談女朋友——除了找個借口到醫(yī)務室和艾燁聊上幾句，還要應付家里給他介紹的女朋友。趙東安卻忙個不停，焊著一段又一段的鋼管。漸漸地，趙東安嘗到了工作帶來的快樂，就埋頭苦干，甚至廢寢忘食。

　　趙東安一個人在工地上的時候，舉著焊槍在鋼管的縫隙間移動。在暗色的面罩下，他看到的是焊條燃燒的一剎那爆發(fā)出來的力量之美。焊點撞擊出的聲音，就像是動聽的弦樂。閃亮的焊花如同夜空中的流星雨般美妙而神秘。那一朵朵焊花忽然在他心中幻化成一張美麗的面孔，那是艾燁的。她的笑像天使般迷人。這時，趙東安會暫時停下，揉揉眼睛，看著眼前的鋼管發(fā)一會呆。他又想到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董師傅叮囑的話，千萬不能耽誤工期。想到這，他就聽見另一個自己在說：“快焊、快焊！”趙東安戴上面罩，拿起焊槍，讓焊花在眼前飛呀飛。

　　趙東安記得那天夜里下了一場雨，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他去涼水池附近的工地上焊接管道。他聽到?jīng)鏊剡厒鱽戆瑹畹男β?，接著是王奔唱了一首歌。趙東安沒有理會，他要抓緊時間焊接這段鋼管。一投入工作，他便徜徉在焊花飛濺的世界里了。過一會兒，他聽到了艾燁讓人心驚的呼救聲：“王奔，王奔，救我，救命啊——”聲音越來越急迫，趙東安立即放下手中的焊槍，向涼水池跑去。涼水池內(nèi)，艾燁手里攥著一束鮮花在拼命地撲打水面。王奔卻不見了蹤影。趙東安縱身跳下水，游到艾燁身邊，一把抓住她游到了岸邊。

　　上岸后，艾燁睜眼發(fā)現(xiàn)救她的不是王奔，而是王奔的同事，驚問：“王奔呢，他在哪里？”趙東安看著濕透的艾燁說：“沒看到。我在附近焊鋼管，聽到呼救聲就跑過來了。”艾燁知道王奔跑了，把手中緊緊攥住的鮮花扔了，眼里涌出淚水。趙東安說：“你要是走不動，我背你回宿舍吧?！彼称鸢瑹睿ぶ厣蠞駶竦那嗖菹蚯白?。艾燁在他厚實的背上抽泣著。

　　趙東安救艾燁的事傳遍了全廠，人們開始關注這個高大健壯的學徒工。

　　一天，董師傅被廠長叫到辦公室。廠長說：“省里要搞青年職工技術比賽，讓我們選一位青年電焊能手參加，聽說你那徒弟王奔不賴，就讓他參加吧?！倍瓗煾嫡f：“王奔的心思沒在技術上，我推薦趙東安。每次檢查，他焊接的鋼管都嚴絲合縫，沒一點瑕疵?！睆S長說：“就是那個救了衛(wèi)生員的學徒工嗎?！倍瓗煾嫡f：“正是?！倍瓗煾狄换氐杰囬g就找到趙東安，讓他準備去參加省里的青年職工技術比賽。王奔知道了很不服氣：“董師傅，你偏心眼，他是一個學徒工。”董師傅說：“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p>

　　董師傅沒看走眼，趙東安在全省青年職工技術比賽中一舉拿下電焊技能項目第一名。趙東安回來后，廠里為他召開了慶祝會。廠長說：“咱們電廠有這么一個學徒工，他曾舍己救人，這次參加省里青年職工技術比賽得了電焊第一名，為廠里爭了光。我看他是我們廠最好的學徒工，能把一件簡單的事情做到極致就了不起，趙東安做到了……”之后，趙東安成了廠里的青年標兵。

　　一個星期六，趙東安要去城里買本技術書。他推出那輛纏紅塑料條的大輪自行車走到醫(yī)務室門口，看到王奔正推著他的鳳凰牌自行車等人。一群女大學生走過來，王奔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向艾燁招手：“我在這等你呢?！卑瑹钚绷怂谎郏瑢w東安說：“趙東安，你能帶我去城里嗎？”趙東安一愣神，停下腳步看著艾燁。隨后，趙東安帶著艾燁，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走遠了。那群女大學生一片驚呼。王奔一拍車座子，訕訕一笑。

　　第二天星期日，趙東安早起去工地加班，穿了一身新工裝，內(nèi)心充滿喜悅。他從女工宿舍后邊經(jīng)過時，突然聽到艾燁宿舍里傳來爭吵聲。王奔沙啞的聲音傳來：“你選擇別人我沒意見，你選擇那個傻子，我……”“誰是傻子？”艾燁打斷了王奔的話?！熬褪悄莻€學徒工趙東安，你沒聽人說過他抱樹的事么？”王奔說?！叭思壹儤?，腳踏實地工作，不顧危險救我，你跑哪里去了?！卑瑹钯|(zhì)問?！拔也粫斡?，去喊人來救你，我比任何人都著急?！蓖醣嫁q解。“是趙東安救的我，我不準你說他的壞話?！卑瑹盥曇籼岣吡恕！扒魄疲氵€替那個傻子說上話了。”王奔激動得聲音發(fā)顫?！拔腋嬖V你，他不是傻子！你很聰明，只是把聰明用歪了地方，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傻子，就是把別人當傻子。”艾燁說。

　　屋子里安靜了片刻，接著是王奔低低的聲音：“你別生氣，我向你認錯，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薄澳阕?，把你的東西全部拿走?！卑瑹钕铝酥鹂土睢！半y道你真的愛上他了嗎？”王奔的聲音突然又大了?！拔蚁矚g他那是我個人的事，不用別人操心?！卑瑹畎岩话鼥|西扔出了門外。接著王奔氣呼呼地說：“好，好，你不怕農(nóng)村人又窮又臟，你就和他過一輩子苦日子去吧！”

　　趙東安聽到“嘭”的關門聲，屋子里安靜下來。趙東安的心“砰砰”跳個不停，眼睛里含著淚花。不過，很快，那傷感就消失了。他的目光望向湛藍的天空，看到遠方飄來了兩朵白云。